临近年关,各高校的评估、考核、表格、申报、审批、总结再次迎来高峰。
而事实上,惹得许多高校教师怨声载道的评估、考核、审批等内容,多是年复一年的繁琐整理,和超出必要、拔高规格的信息统计。更可怕的是,跑完这些内容所需的流程,琐屑而漫长。
一位60多岁的老教授课题要报账,总共需盖6、7个章。
星期5下午,中国事业单位都有提前下班的“传统”,老先生起个大早,先给院长秘书打电话,和院长约约时间,然后调了早上的课, 赶在院长出门办事之前把章扣上。
按流程跑下来,这第5个公章算是拿到了。
林中祥教授坦言:
用数据库管理,一个命令就可以解决的问题,却常常要数百——甚至上千老师们耗费巨大精力、时间来完成。
高校行政一度被人诟病,但正如陈平原教授所言,转型期的中国大学,既纷乱不堪,又生气淋漓。大学不可以没有行政。香港中文大学行政人员与教授的比例大概为2:1,但相比大陆许多高校,港中大的教授并不会有“被驱不异犬与鸡”的感觉。别人的行政是服务教学,而我们的行政是管理教学,这便是差距。
中国的高等教育是有断层的。“大(音泰)学”是我国传统教育的最高学府,它自是源远流长,而晚清近代以后,中国教育开始全面转向西学,在当时百不如人的情况下,中国对西学的引进,对传统教育的排斥是相当疯狂的。著名学者钱玄同,当时即号召废除汉字,这是近代中国困顿到极点表现出的文化极端。然而我们对西学的引进速度,大大超过了我们的消化能力。“中国大学在精神上和制度上是有裂缝的,精神上可以说中国的教育传统底蕴深厚,但是制度上我们确实只有100多年的历史。”
由于特殊的国情和国际地位,人们在谈中国问题时很容易聚焦到制度因素,国内高校管理一事自然也不例外。在高校管理中,制度是一种“规矩”,无规矩不成方圆,但规矩太多、太繁琐,便会加重人与事的负担。有种说辞很流行,“中国社会就是这样,习惯力量很强,改革阻力太大”,问题被发现早在很久以前就完成了,但解决依然遥遥无期。
一位老师曾对我说:管理,就必然产生内耗。
一个降低内耗的经典案例,我们都很熟悉。地铁高峰期,站内站外均展开极长的蛇形护栏。若按照初期采购成本估算,它比人员成本还要高,但考虑到长期维护成本,于运营者、消费者而言,它无疑都是一个相当划算的选择。
只要集体行为一直存在,内耗便不可能被完全消灭。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减少内耗,降低集体内部的运作成本。然而,大陆管理内耗之高确实令人震惊。比如北大出身的李克强总理点名批评的“证明我妈是我妈”,就是社会各界制度的一个缩影,这种繁琐、拔高式的制度障碍,在高校中比比皆是。
本科毕业论文就是个例子。
据悉,一些高校规定,导师在指导本科毕业论文时,必须填写该学生的文献掌握情况。这个数据怎么填?即便是自己的课题,你自己都很难确切罗列出文献数量,何况是大多数还没进门的本科生呢?所以,目前导师们主要有两种做法:第一、亲自问学生查了多少,回来自己看一眼,根据代表性、够不够饱满等情况调整或增减,这还算是比较负责任的。第二、直接看学生论文初稿后面的参考文献,挑几个名头响的一填交差。
管理制度细化,统计结果真的就有价值么?
许多人对中华文明有个误解,认为我们民族更喜欢“意求”,对一板一眼的“规矩”则关注不够。这种观点似乎非常流行,甚至国内也存在不少受众。
此前,一位法国文学家评论中国诗时便说:“中国诗和中国人一样,很少开门见山,比如王维的《画》,他们喜欢围着主题做功夫,却忌一针见血地踏上一脚。”
不久,他便被另一位法国汉学家公开呛声:“你看过中国人的《周礼》和《礼记》吗?”
近代教育兴起以来,我们在教育制度上确实很少“创举”,应用西方制度成果、参考西方高校成功的办学经验,这是中国近代以来高校发展的最常遵循的两条路。一方面,由于历史原因,以及现代快节奏办学方式的倒逼,我们在整个办学制度上不得不追求一种立竿见影,又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办学管理方法,先生存后发展,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们的高校管理必须依仗西方教育、制度文明的引渡。另一方面,与中国社会一样,在高校运营中,“维稳”是大多数高校的第一逻辑。为了实现公平有序,最直观迅捷的方式,便是将制度进一步细化,以刚性、透明的管理条例来保障运营效果。
不少教师抱怨高校管理的碎片化,对衍生出的严重内耗更是深恶痛绝。“现代大学,制度早已武装到牙齿,但工作却越来越繁琐,越来越难做。”
中国高校的各种管理制度,可以说是各种成功理论——比如三方监管制、绩效制等——的教育实践。这些制度把我国高校拉高了许多个层次,然而,也让它们与文明本根日益疏远。
如今国内不少大学,正在探寻自身教育特色的泥潭中苦苦挣扎。我们的大学,“学”太重,“学味”太少,“本土”太少。
陈平原教授曾分享过一个经历:
北大百年校庆时,校方召集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,每个学院谈谈各自离国际一流还有多远?跟哈佛距离有多远?20年、10年、8年的都有,
然而陈平原说:我看不出北大中文系和哈佛中文系有什么距离。
同事们惊叹:你那么骄傲?
陈平原说:不是,本国文学所承担的责任,它所能达到的境界,以及对社会的影响力和外国文学是不一样的,就好象在北大,日文系和中文系是不能比的 …… 本国语言文学的坚持、坚守以及它的承担,和外国文学的评价标准有根本性的差异。
中国大学不是办在中国,是长在中国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水土也养一方大学,大学是跟这个土地、人民、历史、语言一起成长的,跟工厂不一样。工厂可以转移到非洲、东南亚都没有问题,只要生产线建立起来就能投产。只有大学不行,大学必须跟这个地方的水土一起成长。
大学办学与文明本根日益疏远,让大学的内耗全面进入无机时代。
大学里盛行一则调侃 —— 理工的看不起行政的,行政的看不起社科的,社科的四处寻找,终于只能狠狠地鄙视了一把后勤的。如今中国社会越来越往工科方向发展,文理相对来说受到了一定的质疑,这种质疑历来都存在,但现阶段,这种偏好质疑得到了很大加强。
在一切以成果论英雄的无机时代,理工科的成果最为刚性。由于教师素质良莠不齐、社会认同功利等因素,社会上重理轻文的风气逐渐蔓延开来。就科研成本而言,理工科与社科类本就不是同一量级,这种差距是合理且天然存在的。但社科类拿着比理工科低数十倍,甚至上百倍科研投入,还要蒙受社会的“尸位素餐”、“臭老九”的异样眼光,这就会产生强烈的不平衡感。
没有实物贡献的社科类,真的一无是处吗?谁能衡量历史系对琉球、南海诸岛归属证据的梳理、罗列,对当今的台湾问题有多重要?谁又能告诉我们,市场经济、改革开放政策的提出,对GDP的贡献又该是百分之多少?大家老说文学于事无补,中国唯一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,正经科班出身。这不多少也体现了高校教育、现代文学探索的一个成就吗?
当下中国大学管理中产生巨大内耗的现象,或许更根本的是:找不到自我定位、发展方向。我们必须正视近代教育的曲折历史,并以此反观现阶段的某些困苦,有些不便确实是高教演进要交的“学费”,但目前的情况是,这“学费”还要交多久,能不能在垮掉前交完,然后成熟自立?